【海外故事】水果攤國際觀
文章收錄於《柏林繼續叛逆:寫給自由》,作者:陳思宏
本文已取得作者同意授權轉載
我柏林家的隔壁是一家土耳其人開的水果攤,瓜香果豔,我是常客。柏林觀光客多,水果攤老闆說德文與土耳其文,但不說英文,面對各種國籍的旅客秤斤算錢時,手擺腳動取代語言,英文、西班牙文、中文、德文、法文、日文都出現過,水果攤每天都非常國際。外語有時是溝通飛蚊,叮人滿頭包;但溝通有礙常常也是樂趣,拘謹的文明身體都忽然必須開始演戲,光是微笑哪足夠,快快召喚梅莉‧史翠普來附身,舞動肢體,只求跨過洶湧的外語河。
一次我來買菜,前面的客人與土耳其老闆正身陷語言迷宮裡,客人說著文法亂、有濃重口音的英文,老闆則一直以德文回覆,客人的焦急燒著,都快把手中的綠芒果給催熟了。老闆看到我,急忙請我幫忙,有我這個臨時口譯當橋,兩人終於達成買賣理解。
這位說英文的客人向我道謝,接著問我:「為什麼他們都不會說英文呢?好奇怪。」我答:「因為你在德國。這裡,人們說德文。」
其實,我面前這位買水果客人,本身英文也紊亂,口音濃重,文法錯亂,但他卻覺得在德國柏林賣水果的老闆應該要會說英文,這邏輯很奇怪,自己都不太行的事,怎麼會要求人家一定要做到呢?我想,這位先生大概就是覺得「英文是國際共通語言」,而忘了去尊重每個國家對於自己母語的保有與使用。
幾年前,我在柏林採訪台灣某知名大學校長,他或許是旅途勞累,態度有些傲慢。問他這幾天在柏林的經驗,他皺眉抱怨:「怎麼德國英文標示這麼少?這樣誰看得懂啊?」那時我才發現,原來我們一直重視英文教育,到最後卻培養出了只以英文為世界中心的人才,他們把英文當做是唯一合理的外語想像,來到柏林看不懂標示,卻沒想過,這些標示其實主要是給本地人看的。
我不禁想,學外語,不是為了培養大家一天到晚強調的「國際觀」嗎?不是為了跟國際接軌嗎?不是為了讓自己世界更開闊嗎?怎麼這位校長,人身在德國,心中卻只剩下了英文?
大學時打工賺生活費,我當英文家教,也在補習班教兒童美語,因此眼見過許多心急的家長,擔心自己的小孩英文學不好,會被全球化浪潮給遠遠拋在後,長大後一定會被徹底淘汰,因此督促小孩努力背英文單字。有位媽媽讓我印象特別深刻,她的小孩上的幼稚園是標榜雙語的幼稚園,上小學後請美國人來家裡當語言家教,小孩放學後還來補習班學英文。我發現這位小孩的確是會說英文,乍聽似乎是不錯流利的英文,但文法組織破碎。在課堂上,這位小孩的讀寫完全不行。幾堂課之後,我發現他的中文也很差,母語句構紊亂,英文也沒學好,語言築起了成長障礙。我跟媽媽聊天,我覺得讓小孩停學英文一陣子,先好好把自己的母語的城堡蓋得穩固,再來學英文根本不遲。我說:「我十三歲上國中才開始學英文啊,其實學外語這件事跟起跑早晚並沒有一定關連。」但媽媽不聽,只想要換掉美國家教。我想介紹一位朋友去應徵,但朋友是美國華人,媽媽看了,竟然跟我說:「我只想要請美國人。」原來在這位媽媽心中,美國人就等於白人,其他皮膚顏色的都不算。心胸狹隘的媽媽,想把小孩推向全球,其實,卻只教育了偏見。
學英文當然很重要,英文的普遍性不用多說,英文學好,可以讀的書倍增,聽到的聲音也不會只限於母語,世界可能會因此更遼闊。尤其時台灣此時此刻,媒體失靈,新聞台狂播瑣碎雜事,埃及的動盪在電視上出現的頻率根本比不上某位小明星的情事,如果擁有英文能力,就能透過網路接收英文媒體的資訊,自己主動去了解這世界正在如何轉動。
但是,外語,並不等同於英文。這世界上,還有許許多多的語言,影響力不見得比英文小。若有機會學習英文之外的外語,一定會發現不同的語言會有不同的境地與角度。例如,美國出兵伊拉克,以美國為主的媒體就會使用「解放」,但其他國家的媒體使用的字眼卻是「侵略」或「攻擊」,動詞不同,歷史的角度就徹底翻轉。
台灣是個島國,政治位置孤立,對於「國際觀」我們有一定的焦慮。我們努力申請舉辦國際賽事,全民學英文。島嶼四處都有英文標示,但拼音紊亂,錯誤百出。我們一直努力拚觀光,英文標示堆疊,但就算全島都有精良正確的英文標示,就會吸引大量的國際觀光客前來嗎?
我記得我拜訪過的義大利的海邊小鎮、法國南部的小山城、還有捷克湖邊小村,當地沒有任何英文標示,菜單沒有英文版本,居民說著自己當地的語言,但,卻還是有源源不絕的訪客前來。因為這些地方有驚人的人文景觀,文化底蘊深厚,他們根本不用急著「國際化」,照自己生活步調過日子,煮家傳的菜,唱奶奶教的歌。
其實,「國際觀」就是理性的好奇心,不是八卦獵奇,而是以尊重理解的視角,願意花時間去了解世界上正在發生的那些殘酷戰事、出版了哪些文學書、拍了什麼反應社會的電影、選出了什麼政治人物。因為世界很大,語言繁星,傾聽世界之後,或許,我們終於也願意去為世界做點無私的奉獻。
但其實不見得一定英文好才會有所謂的「國際觀」,我身邊就有幾位柏林或台灣朋友,真是沒天份學外文,學英文等於被抓去撞牆。但他們勤讀翻譯書籍,知曉的世界,絕對比認為「英文標示等於國際化」的校長還要寬廣。
所以,勤奮學習但卻依然無法駕馭英文,其實不是悲劇。重點是好奇心沒被磨損攪碎,不懂沒關係,還可以翻字典或讀翻譯。不是英文考一百分,腦子就會長出「國際觀」區塊。「國際觀」是了解,讓我們學習從他人的角度來看世界,於是我們不自大,因為耳朵裡不是只有自己的獨白。
隔壁的水果攤依然每日上演語言戲碼,他繼續說著德文或者土耳其文,回答各國旅客。問他要不要學英文?他說:「英文不是問題,西瓜甜不甜才是問題!」
說的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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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簡介
陳思宏,一九七六年生於台灣彰化,輔大英文系、台大戲劇研究所畢業。彰化出生,台北出發,柏林撒野。
曾獲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小說獎、彰化縣磺溪文學獎散文獎、南投縣文學獎小說與散文獎、國軍文藝小說金像獎、台灣文學獎小說獎、九歌年度小說獎、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等。
當過演員,現任記者,熱愛寫作。為台灣宏觀電視柏林特派員,表演藝術雜誌德國特約撰述。出版作品:《態度》、《叛逆柏林》、《柏林繼續叛逆:寫給自由》、《去過敏的三種方法》等。電影作品:《曖昧》(Ghosted)、《宮保雞丁》(Kung Bao Huhn),《全球玩家》(Global Player)。網站:www.kevinchen.d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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